这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一句诗。
米仓青青米仓碧,残阳如诉亦如泣。
这是上官婉儿写给章怀太子李贤的悼念诗。
写下这句话的时候,李贤已经死在流放途中,上官婉儿还未成为人们熟知的长袖善舞的女丞相。
没有人记得那年,婉儿还是掖庭宫中的小小宫奴,从相府千金一夜之间沦落为女奴,亲人尽失。
她常常把心事写在红叶上,托付给水池。
直到那日,红叶被一个少年捞起。
那是他与她的初见。
也是她此生再也没有过的美好瞬间。
——
她本是相府千金,含着金汤匙出生,有着显赫的身份,无忧无虑的人生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。
可命运无常,她还在襁褓之中,家族便遭受了灭顶之灾。
一夜之间,她失去了祖父、父亲,自己也与母亲一同没入掖庭,成了低人一等的官奴。
母亲抱歉地看向女儿,这个依旧咿咿呀呀的婴孩,还不能理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,父爱、身份、童年,以及……自由。
自打出生起,她就已被命运牢牢枷死。
从此以后,那些本来理所应当的自由,统统都不是她所能希冀的。
而她的那个父亲,在临死前,也只来得及给她留下一个名字:
婉儿。
上官婉儿。
这已是父亲拼尽全力所能给予她的一切。
皇宫隔绝了外面的世界,而身处其中的婉儿,也成了世界之外的人。
掖庭的生活,每一天都与前天是一模一样的,在机械呆板的重复中,经年不变。
婉儿就吃着经年不变的食物、赏着经年不变的景色,历经春去秋来,在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地长大。
她总爱坐在空旷的长廊,捧着脸颊,扬起面庞,费力地向远处张望。
可无论她怎么张望,却也始终越不过那爬满了青苔的宫墙。
偶尔,她会问母亲: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?
母亲不知该如何作答,后来递给她一本书,那是她费尽心机搜罗出来的。
母亲说:书里记录了外面的世界。
从此以后,书成了她的朋友,她在这里终于不会感到孤独。
在书中她第一次看见了外面的世界,那也是她第一次心跳加速。
但她看得越多,就越是孤寂,其他官奴欢声笑语,只有她置身之外,格格不入,这种孤独也不知道要跟着她多少年才肯离去。
她的心中塞满了一万句话,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。
这样的生活太压抑了,没有惊喜,没有盼头,一天又一天地过着没有期待的日子。
有时,她真的很想写上一封信。
写一写这些年的心情,经历了些什么,做过什么事。
可每每落笔完毕,却不知道要寄给谁。
掖庭有处御池,水流与外界相连,婉儿常常把心事写在红叶上,托付给水池。
就让它承载着少女的心意,顺着潺潺流水,漂向外面的世界。
直到那日,红叶被忽然出现的手捞起。
那只手的主人,轻轻地赞叹:「势如连璧友,心似臭兰人」,倒是好诗句。
婉儿抬眼看去,一个锦衣公子立在碣石之畔,面容俊美,仪态威武。
那次,是少年与她的初见。
从此,她的人生拐了弯儿。
那天起,婉儿的生命中多出了这个奇怪的少年。
少年告诉婉儿,他是从外面来的,认识不少才女,但都写不出这样的句子。
这话让婉儿喜出望外,央求这个少年给她讲述外面的故事。
少年一怔,问:我为什么要给你讲?
婉儿理所当然地说:因为我想听呀。
这话回得少年一时语窒,大唐朝廷都喜欢绕着弯子说话,面对如此直接的婉儿,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。
他干脆表明身份:我叫李贤,是大唐的太子。
婉儿也回道:我叫上官婉儿,是大唐的官奴。
李贤脑袋彻底跟不上了。
面前的人似乎对常识尊卑毫无概念,可这反而让他有种奇怪新鲜的感觉。
于是他长叹口气,拍了拍身边:坐下,给你讲。
李贤学识渊博、口才了得,再无趣的琐事在他的口中,都可以被讲述得妙趣横生,婉儿在一旁捧着脸蛋,听得津津有味。
她看向他眼睛,他下意识地偏过头,阴暗的光淡而薄地烙在他的侧脸,怎么也无法忽略彼此眼底的执意与忧伤。
婉儿忽然问:你是不是也有心事?
李贤诧异看向她,其实他们都是孤独的人,一样的眸子里,捆绑着彼此无法触碰的灵魂。
谁都有埋藏在心底的秘密,哭的时候可能并不是只有难以言述,开心的时候除了笑好像也再无其他的表达。
婉儿笑着说:如果你有什么烦心的事,也可以告诉我。
她挠了挠头,又道:虽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,但能说出来也是好的。
李贤先是沉默,像是在想些什么,再回头,他的笑意从唇边绽开,回答:
好的。
(三)
时光匆匆惊破光阴,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痕迹。
邻家有女初长成,多少个春秋须臾而过,掰掰手指头:自婉儿入宫,已有十四载。
当日的天真烂漫少女,已出落得亭亭玉立,成了掖庭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。
这些年来,李贤、上官婉儿,这两个本不相干的名字交织在了一起。
李贤经常给婉儿带来宫外的消息,描绘他近来去过的名山大川,还有如今坊间最流行的笑话,专门给深居禁宫的她解闷儿。
她终于感觉自己能融入身边的环境,也终于觉得阳光是那么的温暖。
婉儿也终于明白李贤心里不为人知的阴影。
他是天皇、天后的次子,但却不受天后宠爱,市井传言,他其实并非天后亲子,而是天皇与其他女子的私生子。
这些年来,李贤与天后母子离心,常年明争暗斗,可天皇对天后言听计从,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,以至他长年累月都是如临深渊、如履薄冰。
有阵子,他还向婉儿倾吐牢骚,说近来有个术士叫明崇俨,在父皇母后面前诋毁自己,真恨不得手刃此人……吓得婉儿连忙劝慰,让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。
婉儿很认真地说:诋毁就诋毁吧,咱们只须问心无愧,旁人的言语,理它作什么?
李贤摇了摇头:傻丫头,没那么简单的。
后来有段时间,李贤忙着与政敌斗法,怕婉儿一个人孤寂,给她介绍了一个红衣姑娘。
这姑娘年岁与婉儿差不多大,笑容明艳动人,一见她,就笑着叫:你就是二哥常常提起的婉儿吧,我叫月儿!
这是李贤的妹妹,也是当今天皇、天后唯一的亲生女儿:太平公主。
公主虽娇生惯养,却无半分刁蛮气,与婉儿很谈得来,一来二去便成了闺中密友。
后来在月儿的暗中推动下,天后听闻了婉儿的名字,召她前去,当庭考验才学。
那天,是婉儿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。
武则天,李贤与月儿的生母,也是使上官一族覆灭的元凶。
她高高在上,手握生杀大权,仅仅是坐在那一言不发,便散发着说不出的压迫感。
面对她威严的询问,婉儿落落大方,对答如流。
天后满意,除去了婉儿官奴的身份,晋为才人,还让她协助自己,整理日常的诏敕文书。
那天走出来,婉儿深深地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,从没有这样轻松过,好似自从遇见了李贤以后,生活中的好事就一件一件接踵而至。
生活犹如雨过天晴后弧线般的彩虹,很短暂却也很美,一瞬间就成为了经典,爱的颜色向来比天空的颜色要简单。
还记得,李贤曾向她认真许诺:等我当上皇帝以后,就给你自由。
他从不轻易许诺,与其说是诺言,倒不如说这是他对她立下的誓言。
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,李贤也好,月儿也好,都用他们的无私弥补了她曾经缺失的爱。
只是时间总是习惯粉饰一切美好,然后暗中摧毁它们。
留下人们惊愕错乱的神情,承载所有人的哀乐悲欢。
(四)
有些人,你明明都还没有说再见,就再也见不到了。
调露二年,大名鼎鼎的章怀太子李贤被废黜,一切的诺言与誓言,终究付之一空。
只因李贤擅杀明崇俨,触怒了天后,不久便有人在东宫搜出了上百具铠甲,状告太子蓄意谋反。
这位大唐帝国的储君,在一夕之间以谋逆罪被废为庶人,流放巴州。
还记得那天分明一如往常,婉儿在御池边捧着脸蛋,等待那人到来。
不一样的是,这次她手上的红叶,写上了一首情诗。
她已经十六岁了,少女的心事已经再难隐瞒,这初开的情窦交织的画面,让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,心里就像下了场糖雨。
可等来的不是他,而是太平公主。
月儿泪眼汪汪:二哥的太子位被废,还被流放到了巴州!
手上的红叶落下,顺水漂去。
只是这回,再也没有人会把它拾起了。
有时候,只有一些人离开了,你才会长大。
这些年来,她收起了小心思,学会如何在天后面前灵巧斡旋,逐步取得天后的信任。
她坚信,自己一定会找到办法,把他从巴州救出来。
那人曾从天而降,庇佑着她,给她带来了救赎,而这次,她想要学会去成为他的救赎。
婉儿花了四年时间,总算找出当年的明崇俨污蔑太子的证据,最终打动了天皇,让她前往巴州召回李贤,他亲自重审当年太子谋反一案。
可天后随即也得知消息,先行派遣心腹丘神绩赶去巴州看望李贤。
他们是在抢时间,李贤生死,就决定于谁先到一步。
这是婉儿第一次走出宫门,来不及欣赏这生来未见的山清水秀,只是日夜兼程地马不停蹄,因为她要赶在死神到来之前去营救他。
营救这个曾经给过她救赎的人。
可还是没能赶上。
丘神绩用的是军驿,不论婉儿再怎么星夜兼程,脚力也不可能比得上战马。
在途经广元木门寺时,前路传来噩耗:李贤畏罪自尽。
听到这个噩耗的瞬间,她怔了好久,胸口好似窒息一样,怎么也喘不过气,被重重地硬生生打压的残忍。
那些曾经的画面隐隐闪现,却又在不经意之中匿于尘埃之间。
天真如她,以为还有很久的时光可以用来辜负,于是在那繁盛阳光下,曝晒着大片大片的暗恋,那份喜欢,和四季交替一样漫长。
可是时间过得太匆促,一个不留神,那人已不在人世,有些话就再也没办法说出口。
她努力摆出一个微笑,心中却好似有细小的丝线牵扯在那里,每一次心跳都涉及更痛的触感。
巴州已经没必要再去,她就木木呆呆地走在荒野,像是受到上苍的指引一般,发现了一块石壁,一联熟悉的字眼镌刻在上面:
明允受谪庶巴州,身携大云梁潮洪。
晒经古刹顺母意,堪叹神龙云不逢。
她又怎么会看不明白,那些年的笺短情长,忘了什么,也忘不掉他的字迹。
她忙去问寺庙的僧人们:上面的诗句是谁写的?
有僧人告诉她:这是废太子流放途中,曾在这石上晒经,一时心有所感,写下此句。
她听闻后怔怔良久,又走向石壁,提笔写下:
米仓青青米仓碧,残阳如诉亦如泣。
瓜藤绵瓞瓜潮落,不似从前在芳时。
米仓青青,空空如也。
残阳落日,瓜藤凋零。
正如曾经的佳期与芳岁,再也回不去了。
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诗互文,从今以后,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。
她在边处小心翼翼地放下一片红叶,这次,再也没有流水会冲刷掉这份深埋于心的喜欢。
有人说,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,所以即使那些心情他们没有说出口,可也是爱。
李贤。
她念着他的名字,可是没有人会再回应。
在往后的日子里,她会在前行的路上,留下越来越坚实的足迹,最后到达阳光的尽头。
但不会忘记有一个笑如朝阳的少年,曾经站在她身后,扶着她学会行走,然后目送她远去。
(五)
兔走乌飞、白云苍狗,时光悠悠而漫长,却又转瞬即逝。
曾叱咤风云的天后,已登基称帝,改朝换代。
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,也变成了陇中枯骨。
至于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,早已不再天真。
提起上官婉儿,总忘不了武则天,她们二人似乎是一体两面,如影随形。但纵观武周一朝,上官婉儿就如同一个存在感极低的透明人,出场次数寥寥无几。
朝野内外的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,这位女子虽炙手可热,却也与人为善,从不轻易插手朝中事务。
只有一次。
那年,武则天手下酷吏,逼死李贤的丘神绩被告发谋反,按律当斩。
在临刑之际,武则天念其曾也忠心耿耿,动了恻隐之心。
不想,上官婉儿在旁补了句:君无戏言,圣旨已下,贸然收回,有损圣人威仪。
至此,丘神绩只剩死路一条。
当时朝廷里的百官们还纳闷,都不明白,丘神绩到底怎么招惹了这位与世无争的上官待诏。
也只有一些宫人看到了,那天晚上,上官待诏去了趟掖庭。
就在御池边呆坐,一夜无话,木呆呆的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也只有太平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后,叹息一声。
她给二哥报了仇,可……丘神绩真的是那个仇人吗?